法庭隔壁公诉人室,宋卿青将门带上,转身问秦颂道:“咋还一直绷着张脸啊,嫌我量刑给少了?”
“没有。”秦颂礼貌淡笑,“上下级检察机关之间本来就是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,您这么定自然有您的道理,我没什么意见。”
“啧啧,去了趟首都回来就是不一样哦,”宋卿青故意将秦颂从头到脚打量一圈,撇撇嘴道,“都会打官腔了。”
“……师父,您就别消遣我了。”秦颂面露无奈。
宋卿青哈哈大笑,拍了拍秦颂手臂,“最近怎么样啊?我看你调整得不错,气色也好多了,比那时候强了不少。”
“那时候”指的是六年前,秦颂还在滨江市检给宋卿青做助理的时候。
也是那年,秦颂的父亲秦明泽因车祸入院,伤重昏迷。
肇事司机据说是个才刚刑满释放的男人,曾因寻衅滋事罪被判入狱八年,当年的承办检察官正是秦明泽本人。
但肇事者坚称事故是个意外。
由于当事人双方身份特殊,为免引起民众猜测,调查一直低调进行,报纸新闻鲜见报道,秦颂也未主动向宋卿青提及此事。他每天正常上下班,工作以外的时间就往来于医院和公安局,一面照顾父亲、安抚母亲情绪,一面跟进调查进展。
奈何警方一直没能找到足以证明肇事者故意伤人的证据。
父亲的身体情况很不稳定,肇事者依然逍遥法外,而那时的肖淮刚好接手了一个大项目——二三十人的涉黑团伙跨省作案,她和所里的几名律师负责为团伙中的数名主要分子辩护,白天夜里连轴转,偶尔能跟秦颂发几条信息报个平安,再无更多交流。
秦颂没机会讲父亲的事,他的骄傲也不许他示弱低头,讨要一份来自她的温柔。
外人眼中的秦检察官内敛冷静、谦抑自持,无处排解的负面情绪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才如海浪潮涌一般席卷而来,一次次地将他抛向冰冷坚硬的礁岩,一次次地撞得粉碎。
没过多久,交通肇事一案调查终结,肇事者无罪释放,秦颂在公安局门口和那个人擦肩而过,永远记得男人唇角勾起的一抹挑衅式的微笑,好似在他心头丢下一把大火,瞬间点燃蓄积已久的所有愤怒。
他下一秒就冲上去,狠狠揪住对方的衣领,却被及时赶到的两名警察大力架开。肇事者将褶皱的衣领缓慢抚平,两个拳头轻碰一处,冲秦颂比了个口型:
“砰。”
秦颂痛苦低吼一声,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,将人绞碎撕烂。
犯罪前科、低下品格、作案动机,甚至那一抹恶劣至极的笑意……没有任何一样能够作为定案入刑的依据。
身为检察官,他曾不止一次站在正义的一方,力争不错放过一个恶人,将犯罪者绳之于法,却仍对于父亲的“意外”无能为力,无法强求警方将一起证据不足的案件移交审查起诉。
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,对周遭的一切失去兴趣,愈发沉默寡言。
夜里,秦颂从通话记录里找到肖淮的手机号码,最近的一次联络已经是三天前。漫长的等待声里,他曾无数次想过,如果她问一句他怎么了,是不是心情不好,只要一句,他就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。
“您拨打的用户正忙,请您稍后再拨……”
话筒里的电子女声礼貌而冷漠。
肖淮拒接过后回了一条信息:「在开会,一会打给你。」
凌晨三点,手机依旧安静无声。
秦颂不想再等,吃了两粒褪黑素,强迫自己闭眼入眠,梦里又是那个男人的脸,黝黑瘦削,两颊塌陷,布满凹凸不平的痘坑,微扬的唇角尽显不屑,还有那一双寒光毕露的恶魔一样的眼睛。
次日一早,手机因为断电关机,闹钟没响,秦颂工作三年以来第一次迟到,宋卿青觉出秦颂情绪不对,步步追问之下,他才讲了父亲车祸的事。
当时宋卿青只知秦父出了车祸,事后才从古北区检的前同事口中听说肇事者与秦明泽的另一层关系,痛惜惋叹之余,也更理解秦颂不经意间表露出的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。
她让秦颂先休息一阵子,他却偏将更多时间投入工作,做最细致的补侦提纲,协同公安同志完善每起案件中的关键证据,压缩辩方律师的挑战空间,竭尽全力将每一位嫌犯定罪入刑。
宋卿青几次觉得秦颂提出的量刑建议偏重,他却都有自己的理由,要么是嫌犯拒不认罪、态度恶劣,要么属于多次犯罪、情形严重。鉴于秦颂当时已经入额,有权独立办案,宋卿青也只是提了建议,没有过多干涉。
再后来,由于秦父车祸之后迟迟未能苏醒,秦母便提议将其转至北京,接受更好的治疗。还算殷实的家底足够支撑父亲的医疗费用,奈何金钱无法带来情感慰藉,秦颂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去北京陪护,开始留意那边的工作机会。
办公桌上摆了三年的合影倒扣下来,秦颂通过遴选决定调至北京,宋卿青没再多问,只拍了拍他肩膀:“想清楚了就行,去北京也挺好,那边的司法环境比咱这边更成熟,发展空间也大,对你来说是好事。”
如今秦颂官升三级,衣锦还乡,业务能力日益精进自不必说,最让宋卿青感到欣慰的,还是他的精神状态,远比六年前的沉郁压抑好太多了。
宋卿青道:“听说你父亲也恢复得不错。最近也没凑上时间过去看他,怎么样啊?都挺好的?”
秦明泽苏醒以后,做了两年复健,又转回到省内一家疗养机构修养,除了语言功能不可逆地受损之外,身体已无大碍,能够独立下地走路,生活也可自理。宋卿青和几名老同事去年过去探望了一次,最近因为工作太忙,实在是没顾上。
秦颂点点头,“挺不错的。最近又喜欢上象棋了,每次我去看他,他都没空接待,嫌我耽误他下棋。”
“那你也得管管他啊,老坐着腰可不行。”宋卿青单手推着后腰,左右转了转,说,“我这腰就废了,开庭坐一天,第二天准起不来,赶明儿还得约个中医给我按摩按摩。”
秦颂笑道:“您说的是,等回头我说说他。”
两人寒暄几句过后,宋卿青又提到了冯少坤的案子:“说正经的啊,今天的庭审你听下来,感觉怎么样啊?”
秦颂不知宋卿青所意为何,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,“挺好的。”
“什么就挺好的啊?我问你律师讲的有没有道理!”宋卿青嗔他。
秦颂会意一笑,“您这是要出题考我?”
“可不,考考你呗,看你有长进没。”
秦颂讲起自己办案时的考虑:“监控录像能够比较真实地还原案发现场,您应该也看到了,冯少坤几次都冲在最前面,明显属于聚众斗殴里的首要分子。首要分子为整场斗殴的全部后果承担责任,在法理上没什么问题,很多在先案例也都是这么判的。”
“但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?”宋卿青提出质疑,“首要分子是组织犯,但是这场斗殴是即时即兴发生的,根本不存在事先预谋。辩方律师认为冯少坤充其量属于‘积极参加者’,我觉得还挺中肯的。”
积极参加者对于并非自己行为所导致的死亡结果,是否需要承担责任?这就属于司法上的模糊地带,也是令宋卿青一度犹豫不决的原因。
秦颂却道:“您对首要分子的理解还是比较狭义。冯少坤在几个人的日常关系里,一直以大哥自居,他的行为本身对其他人就有带动作用。大哥冲在前面想要教训对方,其他人跟随效仿,也算一种变相的‘指挥’,我认为同样符合首要分子的犯罪特征。”
“但周磊也说了,其他包括陈力在内的三名共犯,私底下和冯少坤的关系一般,挺看不上他的。这种情况下,你说冯对其他人有控制能力吗?我觉得也很难说。”
秦颂就笑了,“庭上您自己都说了,周磊的证言并不可靠。”
“我只是觉得不能作为定案依据。”
“您觉得什么才是定案依据?”秦颂语气郑重几分,“不是每个犯罪现场都能被事后搜集的证据完整还原,这世上也永远没有严丝合缝的证据链条。被害人因为打架斗殴死亡,冯少坤在斗殴中表现突出,法条上也有据可依,我觉得即使判处无期都没任何问题。”
“那你看看其他几名同案犯判了几年?陈力八年,最高的也才判十二年。咱们一直强调‘罪责刑’要统一,如果冯少坤判了无期,你觉得还‘统一’吗?”宋卿青顿了顿,提醒他道,“被告人的自由也是自由。”
“给他自由,然后呢?他能用这富余出的几年人生回馈社会吗?”
“这是两码事。你不能用法律去约束一个人的道德。”
“我不认为二者可以绝对分开。”
一审办案的时候,秦颂曾去看守所亲自讯问过冯少坤。那时冯的律师决定为他做无罪辩护,冯也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被无罪释放,对检方的讯问并不配合,全程飞扬跋扈,目中无人,也让秦颂对自己的量刑建议更加确信。
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宽恕。
“从一审到现在,冯少坤没有悔过认错,没有对受害者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愧疚。”秦颂失望地摇了摇头,“我看不到为他争取自由的任何价值。”
白色浴巾第25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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